第三章 决战前夕-《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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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军合力,一共进退。”

    丁亨利究竟是想什么主意?如果两军混编在一处,等如我军被共和军穿插分割了,万一有哪支队伍被他们策反,一旦共和军对我们下手,就会引起极大骚动,到最后不可收拾,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难道,他是准备在食物中下毒?

    我觉得心头像被针刺了一下。如果两军混编,要下毒的话就太容易了,只是丁亨利会这么做吗?我沉吟道:“现在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外匏原之地不足以屯这许多兵。而且,两军混编的话,只怕磨合困难,反而不如一军单独进攻得力。”

    丁亨利道:“那楚将军之意是……”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丁亨利所谓的两军混编,其实就是做买卖的漫天要价,等我来坐地还钱。我笑了笑,道:“我军远来,地形不熟,还是由贵军做先锋开路吧。”

    他要漫天开价,我干脆把价钱还到地底。当初与郑昭商议联手之事,就是由帝国军开路,共和军提供粮草,他们绝不会同意这种提议的。果然,丁亨利笑了起来:“楚将军太谦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下午请楚将军来我营中碰个头商议一下吧。”

    是要公事公办,在场面上与我还价了吧,那么今天是来探我的口风的。我暗自叹息。丁亨利为人诚恳,但现在也这样弄手腕了。可是,我岂不也与他一样?

    当丁亨利告辞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曾几何时,我还想过有朝一日与丁亨利一同与蛇人交战。现在是这样了,但完全没有那时想的那样肝胆相照。

    丁亨利说要一块儿碰个头,天知道背后打什么主意。我当然不敢将诸将全部带去,除了邵风观,只带了冯奇他们四个,五德营五统领中只带了杨易。杨易文武双全,人也冷静,当是我与共和军谈判的有力臂助。十剑斩现在只剩了九个,另外五人我让他们好生看好郑昭。现在郑昭是我手头防备共和军过河拆桥的一个重要筹码,只要他还在五德营中,共和军就不会对我们如何不利,所以我几乎是将他软禁起来,分了二十多人看守。但郑昭这人太厉害,我仍然不敢放心,所以让十剑斩的方海他们五人暗中看守,绝对不能让郑昭脱身。

    我们刚进入共和军的营地,刚通过名姓,有两个将领迎上前来,到我们跟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于谨,方若水有礼了。”

    这一次前来,两军合计已超过了十万。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行军不是易事。虽说两支部队的纪律都十分严明,一路也没出什么差错,但两军在一处仍然难免要有摩擦,所以我们一直保持一定距离。我为了防止丁亨利多心,觉得我去窥探共和军虚实,很少到他营中,他也极少过来。这丁谨和方若水我还记得都是共和军现在的七天将之一,这七人是共和军后起将领的佼佼者,也是共和军的中坚,只是不知这次七天将还有几个也来了。

    我跳下飞羽,道:“于将军、方将军,有劳二位相迎,感激不尽。不知何步天将军、莫登符将军、魏仁图将军、巴文彦将军可在此间?”

    我问的是除了丁亨利、于谨、方若水的七天将另外四人。与共和军尽早要有一战,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虽然不喜欢到处放眼线,但也让人收集了共和军这批中坚将领的一切消息,连个人嗜好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七人中能力最强的自然是丁亨利,而以何步天最为好色,几可与我们的上代帝君太阳王相提并论,听说他年纪不算大,在五羊城却置了七房妻妾,儿子都有三四个了。于谨和方若水两人名次较为靠后,但据说没什么特别的毛病,无非方若水稍有些贪杯,心胸也小一些。

    我报出四人的名字,方若水眼中有些闪烁。我记得当初攻打南安城,也是方若水听到曹闻道报出我军实力时脸上抽动了一下。隔了这几年,他虽然沉稳了许多,但还是有点沉不住气。他还没说什么,于谨已躬身一礼,道:“回禀楚将军得知,何将军与莫将军二人留守五羊城,以防蛇人散兵,魏将军与巴将军都在营中,今日正轮到他们打扫营地。”

    邵风观诧道:“打扫营地?”

    于谨向邵风观也施了一礼,道:“正是。我军向有此习,各部轮流打扫。”

    怪不得共和军营中如此清洁。我点了点头,道:“请二位带路吧。”

    丁亨利的营帐与边上一边无二,连大小都差不多。我们走到营帐前,他已站在门口等候了。我们一到,他便迎上来,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邵将军,两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他看着我,微笑道:“楚将军,不知您雕刻之技是不是更有进益?”

    我笑了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楚将军过谦了。如斯神技,当年鲁晰子大师亦不能过。亨利每次读书倦时,一观楚将军在雾云城中所赐的木雕,佳果累累,便觉倦意顿消。”

    他这话毫无溜须拍马之意,看来丁亨利最佩服我的恐怕还是这一手雕刻之技。我笑了笑,道:“岂敢岂敢。”

    我们分宾主落座,我见一个个座位上除了一大杯茶,还放了个碗和小银匙,但碗中却是空的,有些许诧异。也许商议军机时会有点东西吃,但不知为何还不拿上来。

    我还没问,丁亨利拍了拍手,几个士兵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锅过来放在当中。这汤锅样子很古怪,下面是一个槽,里面尽是赤红的火炭,锅中的汤汁也在微微作响,散发出一股异香。丁亨利道:“列位将军,在下无以为敬,倒是刚打了几个野味,请几位品尝。”

    杨易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示意不会有毒。丁亨利就算再出花样,但我相信他的人品绝不会做这事。何况他拿了这么一个大锅出来,自是示意不会有毒了。我道:“丁将军太客气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可知这锅中所煮是何物?”

    我还没说,邵风观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丁将军原来煮的是五毒羹啊。”

    一听“五毒羹”这名字,我吓了一跳,但看邵风观样子笑眯眯的并没有异样,心知这汤只是名字凶,不会有什么大碍,道:“在下倒是闻所未闻,邵兄不妨明示,以广我见闻。”

    邵风观道:“有丁将军在此,末将岂敢僭越。”

    丁亨利笑道:“邵将军果然渊博,连五毒羹也知道。南疆多瘴气,颇多毒物,其中有龟、蛤、雉、鼠、狸五种,号称五毒。五物毒性并不厉害,生就之肉却肥美嫩脆,是天下至味。这五物毒性虽低,单一食之终究无益,唯有五物一同调和,五毒自相克制,便无毒性。只是因为此是南疆至尚佳肴,五物又须活杀方可,五羊城一带已然绝迹,昔年楚将军出使敝国,也未得染指此等异味。如今行军山中,这五物便又多了起来,在下便煮得一器。只是邵将军果然博学,在下本欲炫其独到,原来邵将军早就知晓了。”

    邵风观道:“听说五毒羹为大补炽热之物,夏日食之会引发鼻血,不知丁将军何以解之?”

    丁亨利道:“这便要请两位都督猜上一猜了,先请。”

    一个士兵拉开了锅盖。锅盖刚开,一股热腾腾的异香扑鼻而来。我暗自赞叹,我对口腹之欲不太看重,加上出身较低,对于这些美食向来知之极少,今天倒可开开眼。

    那士兵拿了把长柄铜勺,将锅中之羹舀在一排铜碗中。端到我跟前时,我才发现这五毒羹完全不像平时吃过的肉羹,竟是金黄色的胶冻之物,只是还散着热气。那些金色胶冻全无杂质,盛在碗中还微微颤动。

    铜碗边还放了一把小小骨匙。我因为听得邵风观说是叫“五毒羹”,总有些不敢下手。但见邵风观已将一匙放在嘴里抿了一下,一副享受之极的样子,大着胆子舀了一勺。刚放进嘴,却觉一阵奇异的鲜甜沾上舌尖,一下子炸开,登时浸透浑身毛髓,身体里也霎时充满了力量。

    看来邵风观说得并不错,这五毒羹确是大补炽热之物,现在我周身也热得直冒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来喝了口茶。茶水滚烫,不像一般的茶,但气味芬芳,喝下去时却又有种极为清凉之意,登时将胸口的燥热解了。我怔了怔,却听得丁亨利道:“楚将军,你可知这是什么茶吗?”

    我苦笑了一下。帝国各处大多产茶,每种都有名目,只是平时我喝茶纯粹为了解渴,根本不知道各种茶之间的区别。我看了看杯中,杯中不见绿叶,茶水却是碧绿。正要老老实实说不知道,脑海中突然一亮。这种茶凉得出人意料,与寻常茶水完全不同,我在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曾见到一条,说南疆有种松萝茶,其性极寒,土人攀岩采得,是医治中暑的圣药,也可以当茶饮,便是滚水冲炮也有寒意。我心中一动,道:“这茶叫松萝茶吗?”

    丁亨利颔首道:“松萝茶生于山巅,其性极寒,便是在五羊城也只能在夏天方能饮用。这种松萝茶是从雪山上采摘而来,较寻常松萝茶更为清冽,平时若是饮得多了甚至会引发寒证,却正好可以中和五毒羹的燥热之气。楚将军连松萝茶都知道,当真博闻。”

    我苦笑了一下。现在丁亨利的谈吐,分明就与当初我来五羊城谈判,何从景请我们饮用沁碧兰浆时一般无二了。我道:“五羊城不也有种沁碧兰浆吗?那种酒也是其寒无比,只宜夏天饮用的吧。”

    我只是顺口一说,眼角却突然看到陪坐在丁亨利一侧的方若水脸色极快地一变。我不由得一愣,丁亨利却笑了起来,道:“楚将军原来还对那沁碧兰浆念念不忘啊。沁碧兰浆确是极寒之物,但此寒非彼寒,松萝茶之寒乃王道之寒,沁碧兰浆却是霸道之寒。松萝茶可解五毒羹燥热,但五毒羹若与沁碧兰浆相遇,则会产生奇毒,足以令人当场毙命,因此有‘五不见沁’之说。”

    我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

    丁亨利点点头,道:“因为此二物非常人所能享,故知者甚寡。”

    这当然应该是何从景说的吧。也只有何从景这一族,历代贵为城主,能够享用这些极为难得的异味。五毒羹与沁碧兰浆相遇会有剧毒,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有人要暗杀我,只消在酒宴上同时上这两种酒菜,我定然会着了他的道。不用说我,再精细的人也想不到两种单独食用毫无危险的东西合到一处就会产生剧毒。

    只是,丁亨利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从丁亨利的脸上看不出异样,借着喝茶,眼角余光扫了方若水一眼。方若水这人在七天将中最沉不住气,方才他变了脸色也让我怀疑。我看过去时,只见方若水正看向丁亨利,眼中分明写着为丁亨利所说的这番话疑惑不解。

    丁亨利是在告诫我!我脑中忽地一亮。只怕,何从景曾经向他们说过这种计谋,我怀疑就会在消灭蛇人的庆功宴上实施此计,到时五德营的中高级将领杯酒谈笑间便全都上了当。我越想越怕,心中也充满了对丁亨利的感激。

    不管丁亨利如何对我隐藏,他终究还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他是宁可与我堂堂正正地决一雌雄,也不愿用阴谋来害我啊,甚至不惜点破何从景的阴谋。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既感激丁亨利,又痛恨他。

    如果他愿意投降帝国军,那该免去多少刀兵。只是,我知道丁亨利想的多半也是如此。他这样告诫我,是因为对我惺惺相惜,不忍让我白白送死,还是向我示恩,为了将来招降我做打算?我看了看丁亨利,却见他正啜饮着一杯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对。丁亨利的确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但他更不是因为私交而放水的人,他告诫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怎么说,他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是让我能够防备这种防不胜防的暗杀手段,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

    今日丁亨利的谈锋甚健,天南海北,风土人情,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以前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好的口才。我的口才远不及他,倒是邵风观,不论丁亨利说什么,他都接得上来。我自幼就在军校读书,那时看的尽是些兵书战册,直到后来文侯劝我多读书,这才读得杂了些,但与他们根本不能相比,只能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偶尔才接两句。只是让我奇怪的是,丁亨利今天说是叫我们来商议军情,直到现在却连一语都不及军务,只是闲聊。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正在沉思,却听邵风观放下杯子,道:“丁将军,多谢款待。只是,今日我等前来,应该不是只为饮宴吧?”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邵将军,直到今日方才请诸位过来商议,还请两位将军海涵,只因我军主将今日方才能到阵前。只是主将路上恐怕耽搁了,原本中午便能到,却直到现在还不曾来。”

    他的话很平静,但我和邵风观都不由得吃一惊。共和军的主将是丁亨利,连帝国军上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年来丁亨利率共和军也打了不少胜仗,他的名声连句罗国都有所耳闻。可是他居然说他不是主将,邵风观道:“丁将军,可是何城主到阵前了吗?”

    丁亨利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城主千金之体,且要经营五羊城,岂能亲至军前?我军主将,乃是南武公子。”

    丁亨利这话一出,我就算一直想不动声色,脸上也不由得变了变。我斜眼看了一眼邵风观,只见他的脸色也极快地沉了沉,看来他也听说过南武公子这名字。我正想再问一问,有个亲兵忽然过来,在丁亨利耳边低语了两句,丁亨利脸上登时露出霁色,笑道:“两位将军久等了,南武公子已到,请两位稍候,亨利失陪片刻。”

    他站了起来,陪席的丁谨和方若水也站起来行礼告退。这让我更为吃惊。南武公子这个人,其实我也和他接触过了,只是还不曾照过面,实在很想知道这人长什么样。只是以前他十分神秘,外间之人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还有这一号人物,这一次的派头却大得惊人,一来便让丁亨利以下众将一同迎接。看来,这个共和军背后的头面人物也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他来究竟是什么用意?现在丁亨利前去,一定是在紧急商议什么,如果能知道他们的交谈,我的胜算又大了几分。但现在是在共和军军营中,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可能去偷听的。我苦笑了一下,又吃了一勺五毒羹,再喝一杯松萝茶。一热一冷间,身上倒是有种说不出的舒适。猛然间,却想起刚才丁亨利迎接我时说的客套话。

    他说他读书倦了,看看我送他的木雕,用的是“佳果累累”!

    我送给他的,是他的半身像啊!我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我送给郑昭的礼物才是一株荔枝树,正装着天遁音。那一次想偷听郑昭私底下的密谋,结果南武公子虽没看出破绽,还是怀疑里面有什么玄机,让他们收好别拿出来。郑昭小心之极,一定一直随身带着,他到我军营中后,只怕交给了丁亨利保管。那两个木雕我故布疑阵,给丁亨利的是个空心的,大有安装天遁音的可能,却毫无古怪,而给郑昭的荔枝树上那一棵棵荔枝正是天遁音。这是薛文亦后来改良过的,即使是发明了天遁音的虚心子,我敢说也一定不会发觉。我想,丁亨利虽然足智多谋,却不像郑昭那样多疑,那个木雕更是薛文亦的杰作,精致之极,让他爱不释手,连他也终于大意了。而我为了有备无患,一直将那个天遁音的听簧带在身边。更巧的是,南武公子一直不在营中。如果他在营中,以他的多疑,一定不会让丁亨利将那个木雕拿出来摆设的。

    没想到我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论南武公子和丁亨利现在设了多么精密的计策,现在这计策已经有了一条裂缝,我必须抓住。想到这里,我装作有些难受的样子,道:“邵将军,我腹中难受,先失陪一下。”伸手向侍立在边上的一个共和军亲兵招了招手,那人迎上来道:“楚将军,请问有何吩咐?”

    我道:“我腹中疼痛,想要如厕。”

    那亲兵道:“那楚将军随我来。”

    丁亨利是从帐后出去的,但那亲兵却是从帐前领我出去。我招呼了冯奇他们四人紧随着我。现在在共和军军营中,他们要随时护卫我,倒也并不奇怪,只是那个亲兵大概会觉得我的架子太大,连上厕所还要亲兵侍立。我最怕的便是厕所太远,便听不到丁亨利与南武公子的交谈,没想到出去稍走几步,便是另一个营帐。丁亨利的军营中果然清洁,这个厕所显然是中高级军官用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臭味都没有。我本来还想找机会到外面靠近了听,现在显然用不着冒这个险了。薛文亦的天遁音即使有房屋阻隔,也能传播十丈之远,现在全是营帐,传得一定更远一些。在厕所里这里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这里既安静又没人打扰,比到外面要好得多了。

    我让冯奇他们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来。我身为帝国军的远征军主帅,这点派头自然不让人生疑。一到里面,我便取出听簧,凝神听去。

    刚开始只有一点杂音。我细细调着听簧上的一个螺丝,杂音渐渐变小了,但说话声仍然不太清楚。军营中人太多了,实在不能听得很清楚。我努力辨认着,猛然间我听得有个人道:“是邵风观先问的。”

    虽然从听簧中听来声调都变了,但我想多半是丁亨利在说。他说邵风观先问是什么意思?我怔了怔,却听得另一个道:“看来邵风观还不如楚休红能沉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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