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蓝颜知己幸相怡-《流光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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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切的语音如歌声般萦绕,慢慢淡去,然后一个声音逐渐浮出混沌,变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场景切换了,阳光不见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暗暗的虚灰。她看见母亲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咚,机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听见没有?你非要把我逼疯是吗?”母亲陡然暴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丢出门外,然后狠狠地甩上房门。

    屋外,厚厚的积雪铺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从雪中爬起,继续跪下磕头,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郁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宅子里点起了灯,远远飘来人语声和笑声,隔着一道墙,喧嚣温馨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而墙内,死寂清冷,只有她的磕头声,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块的雪于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面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叹息。抬头,姥姥站在屋外,怜惜而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没用的……小姐,没用的……你闯的这个祸太大,根本无法收场……”

    她死命地咬着牙,磕得更加用力。额头破了,开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没有感觉。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你还是走吧,小姐,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没用,夫人这会儿没心思顾虑你,她看见了你只会更烦。回去吧……事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意识不到?”

    姥姥的眼泪就那样没有预兆地流了下来,“万俟家完了。”

    这五个字就像五把刀,狠狠地插进她体内,疼痛还没来的及被感知,另一句话已当头压下——

    “而这一切,都是小姐你,一手造成的。”

    她看见姥姥的嘴一张一合,然而还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听不见,世界暗下来、暗下来,一直暗到身体里、血液里、骨头里、灵魂最深处……她觉得自己像个装满了海绵的布袋,被扔入海中,开始不停吸水,一直吸一直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涨,一方面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炸而恐惧,一方面却又带着类似自残般的快感等待碎裂来临的那一刹那。

    她跪在雪中,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脸,但最终却哭了出来。

    一直干涸的眼睛在这刻涌出了眼泪,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然而更咽声压抑不住,依旧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来,和着冬夜里呼呼吹过的风,盛满了绝望。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低哑的声音穿破一切,清晰撞入耳中,万俟兮怔了一下,眼中的迷雾顿时散去,置身处,还是那个精致秀雅的闺房,身穿月牙色长衣的沈狐,也依旧站在她面前。

    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倒映出她苍白的影子,像宿命刻意安置的一场劫数,让她遇见了最可怕的对手。

    自小接受的训练告诉她当危险迫近时,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趁其还没造成伤害前就予以灭除,然而,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叫她如何下得了第二次手杀他?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复杂心态,沈狐淡淡道:“其实你还有机会的。”

    万俟兮抿紧唇角没有接话。

    “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没有璇玑公子侦不破的案子,同理,如果璇玑公子想要杀一个人,绝对能够做得天衣无缝,不令任何人起疑。你明明有无数种不留痕迹地杀了我灭口的方法,刚才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你知道只要迦蓝跟着我,就没有人能杀的了我,以你的武功,应该也不难察觉到迦蓝当时在场,但你还是下手了……”房间里的光线有点黯淡,沈狐的脸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出奇地亮,充满了期待,“你,其实不想杀我,是么?”

    万俟兮别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狐盯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这里。”

    万俟兮诧异地扬眉。

    “现在迦蓝不在,只有我和你两人。我保证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下手机会。如果你真的想杀我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这里,你只要往这轻轻一按,我就必死无疑。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你疯了。”万俟兮再说这句话时,声音已不像第一次时那么激励愤怒,而是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沈狐凝视着她,低声道:“没错,我是疯了——从第一眼看见你时起。”

    分明没有风,但两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飘动。

    万俟兮轻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

    “你……”字音未落,人已被沈狐用力一带,搂入怀中。

    那一刹那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震惊,不是排斥,但总归无法适应。隔着一人远的梳妆台上,她看见铜镜中自己与沈狐相拥的身影,一颗心就那样悠悠荡荡地沉了下去,有点阴郁,有点恍惚,还有点不着边际。

    她听见沈狐在她耳边带着几分恳求意味地说道:“所以,不要动。不要逃开。不要拒绝我。”

    某种感动就那样如潮水般涌过来,柔柔地将身心浸没。

    墙的最左方,画着云毕姜策马狩猎的场景:她一身红衣,外罩银白色盔甲,骑于马上,端的是英姿飒爽、明艳无双。然而,侧身回眸间,眉稍眼底,却又有着掩盖不住的忧郁。她……想必也很寂寞吧?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传宗生子,她也会委屈、憎恨,与不甘么?

    万俟兮凝望着画像,眼珠逐渐变成了深黑色,开口道:“那么……即使下地狱,也跟我一起去吗?”

    沈狐怔了一下,松开手臂,与她拉出一段距离,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试探、而是非常认真的在提问后,璨然一笑,答道:“嗯,好啊,一起去吧。”

    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大地,如阳光驱散了严寒,旭暖不在人间。

    万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反手第一次主动回抱他,低声喃喃道:“那么,沈狐,我信任你。”

    沈狐笑着将她搂紧,抚摸她的长发,欣喜而满足地吁了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眼中闪过一道奇光,有震惊、有不信,更有心痛。

    万俟兮的手轻轻松开,他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同时,下半句话也随着沙哑的语音一起坠落:“狐狸如果不再多疑,就会落入陷阱。你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沈狐的手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抓她的衣袍,但最终摔落于地,不再动弹。

    万俟兮望着地上的沈狐,微微扬了扬眉毛,瞳仁中,冰寒一片。最后,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转身打开房门离开。

    羧猊炉中的香料燃尽了,最后一缕烟也袅袅散去。

    情之迷迭

    万俟兮回到客房,刚只走到门口,便见姥姥急急走出来道:“公子怎么去了这么久?刚让人找你去了。”继而压低声音,“那个,宓允风来了,和宓夫人一起正在屋里等候。”

    她没去找他,他反倒先送上门来了?

    万俟兮目光一闪,大步走了进去。自小的训练,早已培养成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都可以神色平和,波澜不惊,脸上就像套了个厚厚的面具般,完美冰凉。

    入目处,客厅的椅上坐了两人,正在低语些什么,听得声响,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左边之人,眉目如画,正是宓妃色;而右边之人——

    当万俟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不禁淡淡地想:如果宓允风真的就是水氏姐妹的幕后主使者,那么水娣在酷刑之下仍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倒也变得不难理解了。因为,他实在是个非常俊美的男子。

    沈狐很漂亮,可惜表情太过鲜活,再加上恶劣淘气的性格,让人无法产生仰慕之情;沈迦蓝非常英俊,但太过深沉,寡言少语,再加上影子的身份使其永远隐藏在黑暗之中,不会引人注意;而眼前这位,则不折不扣是个美男子,并且是最让女人动心趋之若鹜的那类。

    飞扬的剑眉,细长的眼角,独有种勾魂味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又于暧昧中透出一丝冷酷;衣饰搭配得恰到好处,精雅而不媚俗……宓氏兄妹,倒真是占了好皮相的光。

    “来,我来为二位介绍。璇玑公子,这位就是舍弟允风。允风,这位……”未待宓妃色介绍完毕,宓允风已一个箭步迎上来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之龙、名不虚传!在下前些天去了趟天阁,刚回到陌城,未来的及第一时间拜访公子,还望多多海涵。”说着对他一拱手。

    万俟兮笑笑,回礼道:“哪里,宓公子太客气了。”

    宓允风直视着他的眼睛,异常诚恳地说道:“适才已听姐姐说过公子来此途中遭人行刺,屡次遇险,且所有迹象都指向在下,在下为此深感不安。”

    万俟兮有些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挑明了说,当下勾了勾唇角道:“宓公子不必担虑,兮虽然愚钝,但还不至于被那些小把戏所骗。清者自清。”

    宓允风却摇头道:“不。公子虽不放在心上,但别人却不会如公子这般豁达,心里肯定对我有所猜疑。我与公子乃是初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根本没有加害公子的理由,对方如此诬陷于我,实在令我不能忍受!所以——”

    “嗯?”

    宓允风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严肃道:“请让我为公子做点什么,助公子早日查出那幕后真凶,还我清白!因此,我已征得姐姐同意搬入府中,就住在公子的隔壁,由我来担保公子的安全!当然,我也知道公子武功超卓,那些跳梁小丑根本不足为患,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我也出一份力吧。如果公子受到任何损伤,就是允风的失职,允风愿受惩罚!”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万俟兮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抽回手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以后就请宓公子多多指教了。”

    宓允风面露愧色道:“哪里,公子是姐姐的贵客,保护公子安全是应该的。”

    “好啦好啦,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光顾着站在那里,我已命人备下了酒菜,一为允风洗尘,二来庆贺两位结识,这就请移驾沐华轩用餐吧。”宓妃色笑着正要招呼二人去饭厅时,一婢女突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路叫道:“夫人!不好了!夫人……”

    宓妃色面色一变,训斥道:“贵客在场,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夫人!那个、那个……”婢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住胸口顺了好久的气才缓过来,“少爷出事了!柳儿去打扫二夫人的厢房时,发现他倒在地上,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万俟兮垂下眼睛,怎么,第一个找到沈狐的人竟不是沈迦蓝么?不过也好,这个时间点发现沈狐刚刚好,时间拖得太久,她刚才在他身上下的毒,就对身体危害越大。而她,还不想害他死。

    宓妃色听闻这个消息后果然大惊失色,急忙道:“你说什么?话说的清楚些!少爷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会倒在二夫人的厢房里的?”

    “婢子也不知道少爷怎么跑那去了,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的脸一片死灰,像是突然中邪了似的……”

    “闭嘴!不要胡说咒他!带我去看他,另外,快请孙大夫来!”宓妃色转向万俟兮道,“抱歉,事态紧急,我得失陪了……”

    万俟兮微微一笑道:“在下略通医术,让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好么?”

    宓妃色大喜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哦对了,允风你就不必跟着来了,让丫头先领你去房间休息一下吧,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

    “是。那么璇玑公子,稍后再见。”

    “再见。”万俟兮与他告别后,跟着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后走到一处红楼前。楼高七层,可算是整个将军府里最高的建筑,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两只铜铃在风中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此刻,门外围拢了好些人,正在纷纷交头接耳,见他们到了,连忙让出道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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