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归来(下)-《乱世铜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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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丫鬟领着三名粗事仆妇,带着水粉香盒之物,还有面盆水桶,鱼贯进入房中,她们给两人各备了一套新衣,秦苏更有一套花纹精美的钗镯饰物。花了一刻多工夫,把姑侄两个都梳洗装扮完了。胡炭感到新鲜极了,劳老爷今日这一出可是大异于往常,把宴席摆得这么正式。难不成他真的这么害怕姨娘,有姨娘出席,便连家宴也要规规矩矩的,不敢随意举办了?

    跟随众丫鬟出了院子,穿过庭院,往后院走去。入院后刚穿过月门,便见到前面人影晃动,廊檐下不知道聚了多少婢女丫鬟,数十个人往来穿梭着,忙得不可开交,酒香菜香,扑鼻而来。胡炭暗暗称奇,左顾右盼的要找劳老爷,却没见着。

    偕着秦苏进入主厅,只见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正当中放着,桌旁摆了五张椅子,铺着白熊皮软垫,披上明紫绣帔。桌上已摆满了菜肴,大大小小的盘盏堆叠如宝塔,直有半人高,琳琳琅琅的美食红黄青绿,香味诱人,莺舌鱼唇,鹿脯熊掌,菌菇时蔬,还有许多时新变季的果子,墙边三口酱褐色的大缸一字排开,一缸已启封,缸口开了一个小口,插入儿臂粗的醉藤木,这是劳老爷的独家手段,据说会令美酒更加甘醇,馥郁的酒香传送过来,中人欲醉,看缸上早已沉黯变色的红绸贴子,便知这是劳老爷珍藏了不知多久的陈年佳酿。

    胡炭和秦苏找了座,初时还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只以为劳老爷又变花样的夸富,用这种手段来示好姨娘呢,但慢慢的,见着阵势着实隆重,席上明明已有近百道大菜,可是丫鬟们仍然流水价的往桌上搬运,又把劳老爷平日都舍不得喝的珍藏美酒都搬出来了,天虽未黑,但已燃起八枝明晃晃的牛油巨烛,这分明是要酬请至尊贵客的架势。当时便又有些疑惑,以他这些日子和劳老爷相处的了解,这妖怪精明得很,很会把握人心,纵是对姨娘崇敬有加,也不会把心思投入到这花哨无用的排场上的,把一席酒办得大张旗鼓劳师动众,也不会让姨娘高看他一眼。不过再转念一想,这妖怪脑子构造和人不同,想法诡异,决不能把普通人的经验套用到他身上,谁知道一只有钱又败家的妖怪兴致上来,会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么说来,似乎又能解释得通了,暗想道:“劳老爷要给姨娘办个接风宴,想来不会错了。他对姨娘恭敬得很,做到这个程度倒也不稀奇。”不过闹起这么大的阵仗,劳老爷这巴结的力度也真是用到极处了。一念及此,顿时感到有些好笑。

    未多久菜肴摆完,司席婢女在门口敲响银钟。片刻后,劳老爷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胡炭秦苏已经就坐,便嘻嘻一笑,朝小童睒眼睛。胡炭见他今天也是一身新衣,编海龙鳞乌青色棉服,银线撮纱头巾,朴素精致,简而不陋,倒显出份与往时不同的庄重来。随后单嫣从他身后显出身影,面色清冷,见到胡炭伴同秦苏坐着,只是淡淡一笑,点头示意了一下。她的穿着装扮则更显端丽,跟前番所见全不相同,一身合体的叠羽华裙,万色簇攒,尽显身条纤美,胸前缀着紫色青色宝石,瑰丽的羽色和幽沉的宝光之中,偏挑出一簇火红榴石胸花,玄青色披氅上勾织着银线,裘里而绒面,不知绣着多少精美花纹,皓腕如玉,勒着青金两色绞丝镯子,金光玉色相得益彰,头上也梳起高髻,青丝如云,缀着拇指大的透绿翡翠,又是华贵又是清丽,绝艳无俦,容色逼人,连胡炭小小孩童,都看得呆了一呆,觉得姨娘真是美得无法形容。

    二人进来后,却并未落座唤请开席,而都是一同站在门口,齐向院门外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胡炭见状,暗自惊奇:“原来我猜错了,是真的有贵客要来……唔,房间里只有五张椅子,客人只有一个,是不是要请明锥?这倒有可能,也不知这个明锥到底是什么身份,劳老爷这么卖力巴结,连姨娘都要来迎接他。”

    心中嘀咕着,正猜测姨娘和明锥到底谁在夕照山上地位更高,忽听见外边婢女的请安唱礼之声,单嫣和劳老爷都出门迎上去了。胡炭忙探头张望,却看见师傅抱着柔儿姊姊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处。

    “他们要请的是师傅?”胡炭心中一愕。

    “老先生请进,到里面上座。”单嫣到苦榕身前福了一礼,抬手延请。劳老爷亦步亦趋的跟在单嫣后面,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反正嘴咧着,一句话也不说,以胡炭对他的熟悉来看,只怕感觉晦气的成分要远远多于荣幸。低眉耷眼的陪着笑,像个本分从人一般。

    苦榕应了一声,也不客套,跟随二人进入厅中,目光在秦苏胡炭身上略一转过,便在单嫣的接引下,径向正对着门的主座上去了。胡炭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师傅”,站起来,等到师傅和姨娘都坐定后,才又欠身坐下了。

    劳老爷露了个难看的笑容,在单嫣隔座坐下,然后挥挥手驱走多余的仆妇,房间里只留了四个伶俐婢女伺候,吩咐关上厅门。立时,院外丝竹齐响,琴筝和鸣,一曲《仙客来》奏得宛转悠扬,把胡炭吓了一跳。刚才他进门之时,可没注意到哪里还藏着奏曲的乐班。

    等婢女把都酒杯斟满,劳老爷站起来先举了杯,向苦榕敬道:“苦榕先生,请!这些时日多有慢待,你大人有大量,千万海涵。今日这顿饭是小胡兄弟的拜师宴,由我代为做东,时间紧办得仓促,只能略致心意了,你看着他的面子,也请别嫌简慢。”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胡炭大吃一惊。从师傅进来,他就一直琢磨这古怪饭局的真正用意,没想到竟是自己的拜师宴。只是拜师宴都已经开席了,自己这个做弟子的才刚知道,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一伙人擅自主张,联手欺负正主儿么?他不敢埋怨师傅和姨娘,便迁怒于劳老爷,气恼瞪过去,目光里饱含不满。

    苦榕微微点头,道:“不用客气。”拿了酒杯,也将酒喝了。虽然知道劳免对自己戒惧疏远,但这些时日来,这妖怪对自己和孙女总还是不错的。因了胡炭的缘故,衣食用度都任爷孙两随用随取,药品灵丹更不用说,每天还指派一大班人围着宁雨柔转,煎药煎茶,擦洗换衣,不辞辛苦。这般尽心使力,纵是至亲好友也不过如此了,苦榕对他还是颇怀感激的。

    劳老爷帮他把酒杯续满,然后伸手介绍单嫣:“这位就是小胡兄弟的姨娘了,单嫣单姑娘,这些时日大家一直在等的就是她。算是小胡兄弟家乡故旧里最亲近的亲人。这半个月一直在外,昨夜间才刚赶回来,听说小胡兄弟投在你的门下,欢喜得不得了,一早就与我商量,说无论如何也要办一个拜师宴,一来是全礼节正名分,另一个则要好好致谢你。”单嫣听他说完,盈盈站起,持了酒杯向苦榕致意,道:“老先生,这杯酒我敬你。炭儿蒙你青眼收在门中,是他的造化。小女子忝为其亲长,心里只有感激和欢喜。这孩子日后随同你修习武艺,便同如子孙家人,盼你别要吝惜教训才好,有什么不对的,你但只严厉管他。这孩子少小失祜,在规矩上怕是多有疏缺之处,也只能赖你多费些心思了。将来他出道能闯出名堂,人前说是你弟子,你脸上也有光彩。”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苦榕把酒又饮了,嘿的一声,道:“好说。”看向单嫣:“我知道你。以前我和他父亲在路上同行,他曾跟我提起过你,”他指了一下胡炭,说道:“你在定马村隐居,保护村民不受侵害,这是善业,我当时对他说过你很不错。”

    单嫣盈盈又拜:“不敢当,多谢老先生谬赞。”

    苦榕自取了酒盅,给自己斟满了,想了想,又给劳免斟上,那妖怪正忙着布菜,见状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两手捧杯去接住。苦榕摇头道:“其实这个拜师宴,你们真不必办,我向来不看重这些礼节,炭儿已经入我门中,是我弟子,我自会尽心教导他。他父亲和我情交莫逆,便是你们不说,我也不会看着他荒废艺业。”

    劳免喝了一声采,拍掌直道仗义。

    单嫣却不知道苦榕和胡不为居然还是旧识,便问端的。苦榕约略讲了一下当初胡不为画符替宁雨柔治病,因而相识,相偕同下光州的经过。

    想不到二人竟还是因定神符结的缘。单嫣听完,又是吃惊,又是难过,忆及故人,自不免有一番黯然。她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意传下的一篇符法,会催成今日这样一段因缘。看了一眼苦榕怀里的包裹,忽道:“能让我看看柔儿姑娘么?她模样看来不太好。”苦榕眉毛一扬:“单姑娘也会看病?”单嫣点了点头。

    苦榕有些意外,也略觉欣喜,便小心翼翼将孙女送过去。单嫣接住了,轻轻拨开包裹密实的襁褓,见到那张枯槁焦黑的小脸,眉头便深蹙起来。其实宁雨柔经过连续十余日的治疗,情况已经比先前好得太多了,当日胡炭初见时,她的模样更要骇人。现在的五官眉眼和身量都伸展开了不少。探手进入裹中,找到那支细细的胳膊,单嫣想替她把把脉,宁雨柔昏睡中受到惊动,小脸一缩便哭出声来,她的牙齿早已被毒物蚀光,紫红的牙龈上只余几枚短短残根,皮肤既薄且黑,皱如绉纱,贴覆在面骨上,皮下面的血管浮凸出来,一条条像暗青色的蚯蚓布满额角,既怪异又可怖,完全不复当初灵秀娇俏的少女风韵。听见她猫儿似的哭泣,苦榕有些关心,却见单嫣脸上掠过一丝怜意,神情变得专注,探入包裹中的手掌隐约白光一闪,顿时,一股教人宁定的气息泊泊然散开来,隔在对桌的胡炭都感觉到了。宁雨柔的哭声戛然止息,转而出舒服的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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