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归来 上-《乱世铜炉》


    第(2/3)页

    “你单嫣姑姑回来了?”秦苏立时便省悟到了,问向胡炭。刚才寐中突醒,神智未复,她并未看到黑暗中之人,单嫣最后的说话又低沉模糊的,让人难以辨知。待见到胡炭点头,心头便是一紧,无端的便感慌乱起来,手足有些无措,在原地呆想了一会,才移步到窗边,从桌上摸了火镰火石,嚓嚓嚓的打着,只不过似乎心里紧张,打得有些急促,好几次都打歪了,镰石上星火四溅,却没点着火绒,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蜡烛点着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她……没受伤吧?”

    “没有。”胡炭摇头道,“她就问我劳老爷的事情,我净捡好话儿说了,劳老爷明天知道,得好好谢我才成。”

    “还有呢?只说劳老爷,没跟你说别的事?”

    “没有啊,”胡炭迷惘的看着秦苏,“她还有什么别的事?”纵是小童心思聪颖,这时候也猜不到姑姑心里想的是什么,眼见着秦苏面上微显失望之色,沉默下来,拿了一个锦墩坐下了,单手支颐,神游物外,似乎又陷入沉思里去。

    “姑姑,你想问姨娘什么事情?很重要么?”胡炭问她,秦苏摇摇头没有回答,对着蜡烛沉思一会,忽然站起身来,扭头望着窗外,看样子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想要奔出门去,可是,似乎在一瞬间,内心的挣扎又变剧烈,那一步始终迈不出去。低头咬着嘴唇,手把袂带攥握得紧紧的,面上神色不知变幻了几回,静立许久,却又慢慢地坐下了。

    胡炭奇怪的看着她,心里充满疑惑。他早就发觉姑姑这些时日来变得有些异样,自从那天与姨娘见面过后,姑姑的兴致一直就不很高,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整日神思不属。以往每天都严厉督促他温习功课,让他背诵经文,这些天竟然也都忘了过问,也不知她忽然有什么心事。

    他自不知道,此时他的姑姑,又在经历着一场心境的剧变。

    秦苏此时心中所悬的,除了胡不为的生死消息,还能有什么事?自半月前听到单嫣说出胡不为未死,她便一直如处不真实之境中,入眼万事虚虚渺渺,仿佛隔着一重纱,疑假幻真。

    单嫣告诉她的那个消息委实太过震撼,太过重大,大到仓促之下听闻,教人无法承受。

    此时距离荒山上的永诀已过六年。

    忽忽数年过去,她本已走出绝境,心境变得平和了,她已经接受了胡不为离世的事实,她把自己当成胡大哥的未亡人,封藏起自己一生的,不再对未来有期许。现在,她一心只想着把胡大哥的骨血拉扯长大,让他不至在泉壤之下还挂心。然而当她终于重获安宁,终于血足趟棘在荆刺丛里踩出一条平道,这时候却猛然听人说,原来胡不为却还未死,他还活着!于她而言,这何啻于晴空再下惊雷。

    要知道,那是她一生里唯一的衷情之人,是她魂舟之所系呵。她的生活曾依他而存,亦因他而废,这时候再听到与他生死有关的消息,对她的震动之大又何复多言?

    她是极愿意去相信单嫣的话的,期盼着胡不为仍幸在人间。虽然从理智来说,她明知胡不为不可能再有生还的机会。然而……人总归是祈盼有奇迹的,于情于爱,谁会真的肯完全抛除掉幻想,甘心沉没死湖之中?谁会真的愿意承接不幸,而不盼着不幸会离开远去?当一件创人至深的灾难发生变化重见曙光,谁都会紧紧的抓住吧?谁都会暗地里再生出希冀吧,哪怕那希望是如此的微弱和渺茫。

    这些时日来,秦苏便一直陷在信于不信之中。每日念兹在兹,便只是单嫣当日的轻声耳语,她琢磨单嫣的说话语气,猜测她的想法,想要确定那句话内容的真假,被这些念头思想占尽心力,便对别的什么事都难以上心了。偶尔信念坚定,想道单嫣与己无冤无仇,欺骗自己对她也无甚好处,必不会拿这等重大消息来开玩笑。当如是想时,她的心便抑不住的振奋狂喜,遥想来日或会再有与胡大哥对面相见的时候,便浑身战栗,满心都被欢喜和期待填塞满了,胸口涨痛,几欲无法呼吸。

    枯木再青,熹炭重燔,这又岂是一个欣喜欲狂或者忐忑难安所能形容的。

    而有时候,想到胡大哥即便能偶幸存,想必也非自由之身,可能身陷水火,这几年不知道经历过怎样的磨难,现在又忍受着怎样苦楚,当时整颗心便又沉落下来,被焦灼忧虑填满,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面,舍己身以代。想那汉子温和的说话,想他为难的样子,想当日空山遇敌,他不舍离去而甘心与她赴死的情景,一幕幕一桩桩,清晰如画,如斯情深良人,眉目犹见同昨日,却横遭天厄,蜜意柔情之中凄苦无已,思至深时,寸断柔肠,心扉痛彻。

    偶而理智恢复,疑虑重起来,感觉自己见到的单嫣性情与胡大哥描述的殊不相同。这样的狐狸说出话来,又有多少可信度?别不是她只不过是顺口说说,用来试探消遣她的罢?这般想时,便又是突生恐惧,心灰若死,想到胡大哥终究已殁,自己还空望他能复生,这是何等可怜可笑。惨然自哀之下,整颗心空落落的,脑中一片茫然。

    然而能给出这一切答案的单嫣却远赴相州去了,让她一个人每日里备受煎熬,坐立难安。她每一天都在计算着单嫣的归程,度刻如年。没人会想到,在整个劳府之中,她才是最盼望单嫣归来的那个人。

    一姑一侄在房里对烛而坐,小的疑惑不解,大的心思满腹,俱各不说话了,房里一时安静下来。胡炭年纪不会有多复杂的心事,只奇怪姑姑为何在知道姨娘回来后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左思右想猜不到缘由,百无聊赖的陪坐了一会儿,便哈欠连天,困意如山倒来,眼皮直有千钧重,抱着被子频频点头。秦苏惕然惊醒,连忙安置他重新卧下了,给他掖紧被角,吹熄蜡烛也回到自己床榻和衣躺下。

    只是到得此时,却哪里还能睡得着,思绪如潮般翻伏,心如被沸油煎煮,又是惶恐又是惧怕,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全然无法平静。想得心烦意乱了,想要运功调息一下,压服心魔,然而心魔到此时,已变得无比坚韧顽强,道高一尺,魔高百丈,这些时日来一直琢磨着的疑问此时尽数冒出,拦也拦不住,只索罢了。

    只等明日天明,她就要去找单嫣问个明白。这件事情如鲠在喉,已经折磨她太多时日了。她还不知道会在单嫣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再想及那不确切的后果,她立刻便感到无比的恐惧,在刹那间勇气尽消,浑身颤抖,极想就此不顾,只当自己没听过这个消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一次承受伤心失望的力量了,若是这个微弱的希望再被摧毁一次,她就真的万劫不复。

    可是,让她就这么浑噩下去,不去追寻胡大哥可能幸存的消息,她又怎肯甘心?

    选择是如此艰难,进一步未必便见平川大道,而退一步却定是断崖悬空。

    这般左右为难,万念丛生的,无数想法缠结,心中潮起潮伏,更是再无倦意了,直恨不得立时找到单嫣当面,与她一五一十的对辩个清楚。只是单嫣才刚从争战中脱身,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还不知道那边局势胜败如何,有无折损,如此更深宵重时候,毕竟不好拿心事去打扰她。

    听着窗外寒风如泣,除了雪粒摩擦的微响,冷松偶尔的摇动,再无半点杂声,秦苏又一次感觉到了辰光难捱。一夜不过五更,为什么四更的鼓声敲过这么久了,五更却还未到来?即便在以前逃亡途中,贫病交加还护着一个幼童,那么多辛苦,也未觉得冬夜有这样漫长的时候。黑暗里竟然听不见半声鸡鸣,这实在太反常了,会不会是整个长治县里都没一户养鸡的人家?还是那些鸡偏偏今日不愿啼晨,或者竟然被盗贼全给偷走了?

    心中焦灼着,脑里胡思乱想,甚么古怪念头都冒出来了。一时又暗自抱怨劳老爷,明明对许多事情都考虑得周全无比,却偏偏忘了在这房间里置个水漏,让她想看一下刻下什么时辰都难得如愿。

    好容易挨到熹光初照,远处第一声鸡叫响起,听在耳里简直如同天籁。而后,远远近近的雄鸡开始履行天职,长一声短一声的,那些高亢的喔声往时只觉扰人清梦,现在却感觉说不出的亲切动听。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