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中)-《乱世铜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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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离远站定,胡炭饶有兴味的看着棚中帮工不断从车上抱下米袋,搬进棚里。几个高捋衣袖的汉子双手抱持长勺,不住的在粥镬里搅动,身边另有人负责舀送汤粥,六七人站在队伍边上,吆喝着维持秩序。清晨覆满白雪的巷道里,不断的有人涌来,携老带幼,自觉的排在队伍后面。

    一个和胡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攥紧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静的站在人群中间。两人的脸都被寒气冻得通红,一人一只乌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内抱在怀里。那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扎着两道牛角辫子,稚气可爱,黑色衣衫又肥又大,显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风灌进,又用草绳拦腰扎缚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黑的小棉包一样。她此刻两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间滚动,不住咽唾,显然是饿得太久了,这清香粥食对她产生了无以伦比的吸引力。

    一个拄着树枝当拐棍的老婆子,年岁应该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纹。身弓着,背驼起,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里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胆怯的避着人,把脸朝向空处。在这个岁数贫病交加,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熬得过这个冬季。

    胡炭看着看着,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就消退下来了,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些愁云满面的人们。他和秦苏几年来被玉女峰追赶,对饥寒之苦实是体会得太深了。秦苏不擅生计,又修德极严不肯恃术取财,一向来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里挖些草药来换钱。可是珍药难寻,又是在逃命途中顺手采集的,可想而知这资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时日里,胡炭曾有过许多次腹中饥饿,眼巴巴望着窗橱里的美食走不动步的经历。那般饥馑无奈的感觉,到今日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眼前这些人,因这样那样的舛难而失去了存身的资本,无力自救,不得不托依于别人的怜悯来苟活,可是,旁人的怜悯又能维持多久呢?纵是劳老爷这样的善人,每年里也不过只能赈施薄粥几日,帮着吊一吊命,这几日过后,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一想几日过后,这些人又将陷入饥饿彷徨的困境里,那时可再没有另一个劳老爷来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听天由命,求食无门,想来这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将失去生命吧。

    几年来若不是姑姑发了狠的鞭策,让自己精勤修业,现在二人的景况,怕也不会比这些人强上多少。人总归要自己发奋,努力改变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荫庇再强盛,也不会太长久的。再对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强烈的危机之感来了。这几天来他和姑姑是托庇于雷闳和坎察师兄弟而履险度过的。雷闳师徒离开了,庇护便也没有了,他现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许几天后夕照山的妖怪会来继续保护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护,难道不正如这些饥民期待着劳老爷的恩泽一样?能够维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长起来才行,需要足够强大。就像这几年里对付玉女峰一样,在绝境中挣扎进取,从三餐不继拼命逃亡的日子,成长到让她们不敢轻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气受损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敌人变得很强大,变得像宋必图邢人万那样,而自己限于资质却不再有寸进,那时又该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没有心思再去品尝施赈的汤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阵,便只是取出金银,请秦苏帮着捐到了粥摊上,作为合赈之资,又请人兑了一批碎散银子,给那同龄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贫弱者,每人五两,聊尽一下心力,然后在众人感恩戴德的称谢声中默然返回客栈。

    一整个午间,胡炭就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呆望着顶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苏叫他吃午饭也没应声。秦苏也不是个善劝慰人的人,问了几声没应答,便纳罕的自出门去采办物品。他们可还要在这城里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么时候来到,呆着的这几日里,还是尽量深居简出为好。所以预先准备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时分,秦苏从外面采办东西回来,看见午时买回来的糕食还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样子分毫未动,这时才感觉到不对,忧心起来,正想着该想个什么法子让胡炭振作,那少年却似忽然间想开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说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苏到这时哪敢反对,少不得由他,放下东西后二人又踅出客栈,沿街寻找好饭馆。

    这府里住有万余人口,算是个丰阜城邑,酒庄饭馆便也不少。二人踩着雪向南寻找,一路见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络绎进出的,生意尚好。秦苏问时,胡炭却都不甚满意,不是嫌门脸儿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后又是风景不好,秦苏料知他心情不好在借故发挥,便也没多话,耐着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寻了约一刻来钟,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这店家门面甚是气派,三进三层的木楼,漆柱雕梁,明亮照人。窗格贴着绣锦,门前小石板雪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早早就点亮了灯笼,一溜儿暖轿车马整整齐齐排在门前,看来是这城里有名的所在,见着客人如潮,一拨拨的往来,门前迎宾也有四五个人,不住的接引着客人进店,胡炭这才不多话了,到门后掀开布帘就走了进去,当时便有伶俐的店伴过来引路。

    见二人服饰精美,更兼被胡炭赏了二钱银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楼靠窗位置,手脚麻利撑起了窗板,让二人可以俯赏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过来点起暖炉,斟上热茶。

    秦苏一直在观察胡炭的表情。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对头,表面看起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对着店伴也是言笑晏晏的,一直打听着店里的招牌菜,可是秦苏是把他从一个奶娃娃抚养长大的,又怎会发觉不到其间异样。

    他说话少了,虽然对答时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可是不问话时,他就沉默起来,眉间隐见阴郁,只是安静的啜饮茶水,看着外面雪景。

    很显然,胡炭这是有心事了,而且看起来还不轻。联系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秦苏很快就意识到,这还是疯禅师对他资质评断造成的影响。这小鬼头一向骄傲自大,好胜心又强,想来被那老和尚兜头一盆冷水浇得狠了,现在茫然失措,意气消沉起来,这可不是个好事情。

    秦苏是在玉女峰受过严训的。隋真凤在时,没少给她讲解这些术道心魔的害处,一个人学术之时,一忌心志不坚,二忌踯躅失措,三忌患得患失,现在胡炭的样子,可不正是三病之症!任由他发展下去,别要说修为再有精进,能够原地踏步便算不错了。秦苏在这时终于在两难选择中做出决断。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炭儿学术的道路被阻断在这里,要尽快给他找到个好师傅才行,即便不能解决掉他元气受损的体质,能够让他提振起志气和信心来也是好的,若不然,这孩子的前途就毁了。

    二人各怀心事,坐在那里吸饮茶水。店伴接了菜单下楼自去厨房,便在这时,听见楼下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客人到,然后许多人大声喧哗起来,不间断的请安和招呼声猛然传到楼上。

    “劳老爷!是劳老爷!”

    “劳老爷好!这可是稀客啊!”

    “劳老爷,来!来!这边坐!可有日子没见了。”

    “啊哈!大伙儿好啊!宽坐!宽坐!今天请先自便,改天我再打搅众位。”那劳老爷声音尖亢,听来年岁却不甚老,被众人如此拥戴欢迎着,声音里便透着愉快,一一跟人婉谢过了,然后大声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样罢!今儿算我做东!这一楼的帐都是我的,大家伙可要吃好喝好啊!”登时,楼下轰然喝彩,众人都笑着称谢:“劳老爷豪爽!”“今儿又沾劳老爷的光了!”“唉!唉!这怎么成!这已经是第四顿了,前儿的帐我还没还上!”“劳老爷有事就先忙着,改日我再回请!”随着鼎沸的人声和杂乱脚步,六七人簇拥着一人走上三楼来。

    那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上下,身形瘦削,但却背负着手一步三摇走在前面,顾盼而自雄,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人常说居移体养移气,一般身家富贵的人,养尊处优惯了,即便没养出凌人盛气,多少都会生出些端凝的气度。但这劳老爷却分明是个异类,看起来不惟没什么架子,贼笑嘻嘻的,神气活现,倒跟个积年的老破落户骤然获得了巨富一般,一副小人得志模样。三楼上有许多人与他熟识,起身招呼时,那劳老爷眼珠子便转得飞快,笑起来胡须抖动,一一的看人指名点认,然后互相打躬作揖。

    勾金线天青色袍子,纫着大粒的宝石,腰间碧玉八宝带,银狐皮暖肩,一顶勾丝简方巾,正中镶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珠。这劳老爷的服饰可就华丽极了,比起秦苏胡炭二人的精致简单又自不同,这一身美饰华衣,没个万八千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胡炭早年跟着秦苏受苦怕了,现在怀里攒着几锭大金都自觉富足得不得了,可是他全部家当堆上去,买人家一件衣裳怕都还不够呢。

    “这就是豪富的做派啊!”胡炭心里赞叹着说,两眼不错的只盯着劳老爷看,“这劳老爷真有钱,难怪又是舍衣又赈粥的,一两千银子对他也不算甚么,把这一身衣裳捐卖出去,再赈个十年八年都够了。”这劳老爷虽然举止诡异,但胡炭对他倒没什么恶感,毕竟人家好几年施赈的善举放在那呢。人既有行善之德,便是千家菩萨,便是行动有些乖张又有何妨?眼见着他对楼上诸人一视同仁,不以衣装简盛而分态度,胡炭对他的好感又多深了一分。想想以前见的那些人,身家巨万还要和邻里争较锱铢呢,对着家境不好的亲戚也是鼻孔朝天,这些人气度倒是沉着雍容,但跟劳老爷一比,人品高下一判即明。瞧那劳老爷跟楼上熟识的客人一一招呼完,便笑眯眯的向里进走来,胡炭朝秦苏看去一眼,果见姑姑也正好奇的看向劳老爷,眼中也微露惊讶,二人早晨间才刚听说这老爷的名号呢,不料到晚上就见到真人了,这事儿可真凑巧了。

    看着他一路行来,遇人看时,不管认识不认识,也都笑容满面的点头致意,神情热络殷勤,全无城府,实在不像是个大富豪的做派,胡炭和秦苏不知怎么,竟然恍惚生出几分如见故人的感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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