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蹈危行-《乱世铜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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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快追上了,咱们走!”雷闳抬目望向前路,黑密的眉毛展了起来。两行形成直线的足迹一直朝着南方延伸。虽然步伐散乱,虽然有多次跪倒,然而穆穆帖的方向始终执定未变。雷闳头一次对穆穆帖生出敬佩之感。看来他又一次忽略了一个值得结交的汉子。这个胡人师兄一路来言语不多,但没想到,在他木讷的外表之下竟也藏着这样深沉炽烈的情感。

    三个人发足急追,再赶上四五里,穆穆帖的足印愈发不成模样,他似乎在雪里匍匐爬行过,那些被衣袍压平拖动的长长的痕迹,有时一拖十余丈,让雷闳看得禁不住动容。

    木妖的行动何其之快,以穆穆帖的体力,追到这里早已经失去对方踪迹了吧。胡人只是怀着一腔哀恸,照着大概的方向不死心也不放弃的舍命追赶。

    这要何等沉厚强烈的情感才致如此!

    一片杉树林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在里许开外,错落的尖锥状树木生长在矮丘之间,浓密的针叶层上堆覆着厚重的白雪,像一排黑白间杂的长墙阻在了前方。然而穆穆帖的印迹并没有延伸到那里,有两道清晰的车辙从东北方向行来,然后在一处平展的雪丘下跟穆穆帖的足印相接,胡人的留下的痕迹到这里就断了。

    “是什么人把他救了?”雷闳在在雪丘下,皱着眉毛想。雪地里并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但光凭这点还不足判断来者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或许穆穆帖是在昏迷之后被人提上车的。两道车辙都是寻常的制式,宽窄印纹都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雷闳也无法推断出车上人的来历。

    跟胡炭秦苏二人说过自己的看法过后,三人又沿着车印继续追赶,这却比追踪穆穆帖要难得多了,双驾之乘,脚力可比一个法力枯竭的人轻健许多,胡炭几人都是疲累之身,追赶上七八里后又都渐感气息促急,那两道车印穿过一个百十来人的小村子,又径向南方行去了。

    天色渐渐明亮,三个人从辰中赶到巳初,已经经过了两个小村子,问明方向后继续向南追进。此时谁都不敢稍作停歇,他们都知道,愈接近城郭,找回穆穆帖的希望就愈小,所以几人都是顾不得脸色苍白气息粗重,只是发了狠狂追。

    雪已经是停了,然而平原上风潮依旧激烈。往往在人们经行过后,不久就会卷刮起数人高的白幕,渐次将地上的痕迹掩平。

    啾啾的风声若嘻若泣,倏忽骤急而倏忽和缓,也正如无数行路人不同的心境。

    在胡炭几人激斗过的峡谷里,此时正有六个人自南向北冒风而行。

    这是一支四男二女的队伍,年长的领头者三十三四岁,最幼的一个女子才十七,两个女子长得鲜妍明媚,姿容都是不俗。他们是相州龙岩山的弟子,刚从南方夔州游历返回。几个年轻男弟子眉飞色舞的,正在向师妹吹嘘这一趟的经历,两个女子被逗得咯咯娇笑,柔声软语,假嗔轻怪,惹得几名师兄愈发热情高涨。

    “那个老婆子把面碗朝邱师弟扔过来,邱师弟还在那里摆手说‘我赔钱!我赔钱!不要动手!’,”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汉子正在说话,“我一看不好,急忙拉了他一下,可是还是慢一步,面碗已经扣到他脸上,汤汁四溅的,那才叫好看……”

    两个女子都是掩嘴娇笑,那最年轻的女子眼波流转,朝着行在最左边的腼腆男子笑道:“邱师兄,你怎的这样不知应变呀,人家都跟你动手了,你还要跟她讲道理,那不是自找吃亏么。若让师傅知道这桩事,少不得又要罚你抄写《返山经》。”

    那邱师兄被师妹这么一说,面红过耳,颇觉惭然。只是听到她嗔怪里微含的关切之意,却又忍不住心中欢喜。

    “他不是不知应变,只是太老实,”先前那个说话的师兄笑说道,“相州四君子……”话未说完,却听到走在前面的三师兄发出示警:“不要说话!”

    有情况!五个人立即停了笑谈,迅速的向师兄身后靠拢,两个师妹在中间,四名男弟子围在外侧,几个人都是提起气息,满面警惕的仔细谛听。

    前方的雪道上,有几十个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从雪层间偶显的衣物和肢体,可以判断出底下埋着死尸。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断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伏杀。几十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失去性命。而且这伏杀发生时间不会太远,也就是这一两日间的事情。

    领头的师兄只担心一行人被卷入别家门派的仇杀之中,所以喝止住了众师弟师妹。瞧这些倒伏的尸体数有几十,只怕对头势力极大,若不然,也不能这样近乎无声无息不留痕迹的杀死几十个人。

    他让师弟们留在原地戒备,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轻轻刮去表面的雪层,死尸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长裤,一一显在眼前。一袭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缝缀着天青的纹绣,看起来颇为精致,在往上,是一张溃烂溶蚀后又被寒雪冻成青白的面孔。他忍着恶心,继续挑拨雪块,冀图从死尸的衣饰兵刃找到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然而他失望了,这些人的穿着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寻常所见的刀剑之类,并不见有什么异常。

    “师兄,怎么样?”一个师弟遥遥的问道,三师兄摇了摇头,答道“看不出来历。”待想前走几步再翻看别的尸体,可是从前路方向刮来的风声里,一些细微的响动却让他忽然面色一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运气息转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蹑行。几个师弟师妹知道师兄发现了异常,不敢大意,都把防护术法运了出来,五人同步,屏声敛息的跟在师兄身后。

    转过那块遮蔽了视线的突岩,道路向左一折,六个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离道十余丈外的那辆黑色马车。墨帘缁幕,驾骑神骏,车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乱石中就像点染在素色纸幅间的墨点一样显眼。这片场地显然经历过一场激斗,无数乱石叠垒,从巨石新鲜的断口和头顶上方悬崖那明显的缺损,可以看出这些石块原本是跟山崖一体的,只是却被人轰塌下来。

    地面上一个宽近七丈,深达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么巨力弄成。六个龙岩山弟子都是心头发寒,这是何等可怕的破坏力!具有这样实力的人物,可不是他们能够望见项背的,就是他们师傅亲来,恐怕都只有一个当场殒命的下场,也不知是什么厉害高人在这里做了恩怨了断!

    会不会是马车旁那几个人动的手脚?六个人怀着惊惧和疑问,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马车那里,四个男人此时正围聚在车座旁边,左二右二分立着,衣饰简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显然也发觉了这里的响动,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师兄发觉,四个人的神色似乎极为恭谨。

    当然不会是对着自己几人。他们是对马车里坐着的人心怀敬畏。

    “这些是什么人?车里坐的又是谁?”三师兄心里涌起了疑云,这峡谷山路如此逼仄崎岖,他们还要乘着马车进来,如此不嫌麻烦是什么缘故?是不愿用真面目示人还是别有情由?他觉得崖下这一拨人的来历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两拨江湖人物,这时心中各怀所想。龙岩山的几个年轻弟子只觉得身子发冷,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动,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跳跃出来。两个女弟子花容失色,睁着惊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着崖下四人,只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这不难理解,在见识到这样巨大惊人的破坏力和数量众多倒伏死尸之后,没有人不在心里感到颤栗。六个人就像蹦蹦跳跳无意中闯进了虎穴的几只倒霉兔子,面对着取命天敌的灼灼目光,骇怕得甚至都没工夫去生出后悔之念。

    六个人如临大敌,僵在原地,俱是喉头干渴。

    小半刻,马车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外几个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听命。只向这边扫过一眼便即移目不顾,一个秃顶眇目的中年汉子抱起一块石头,从车帘下送了进去。

    黑漆漆如染烟色的绒布,背面是鲜艳的猩红。一只雪腻的手从帘底下伸出来,接住了石块。这是怎样美丽的一只手!皓腕琼指,纤美难言,玉笋不足形其色,春葱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温光跳荡于朱匣,暗度梅香幽传谧夜,让远处看见的几个年轻男子一见之下,都在心里生出强烈的期待,只盼着这车幕能再掀开一些,好让他们可多领略一些美色。

    “我们走吧。”这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六个人的耳中,虽只四个字,可是娇媚异常,听来就像被轻软的绒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触,如引如护,四个男弟子面皮发热,都是心中一荡:“真好听的声音。”他们呆呆的望着那朴素的黑车,满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敌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艳美的一只手掌,如此媚丽动人的声音,也不知车幕之下,坐着怎样倾丰姿绝世的佳人。

    马车和四个随从逐渐远去了,可是几个男弟子还在踮足远眺。他们都无暇顾及身边师妹幽怨的眼色,四个人都在心里回味着那女子说出的简单的几个字。越回味越觉得动听难言,让人禁不住的想要沉溺其中,神思飘飘荡荡,四个人都恨不得伏近到车幕旁,能多听见一次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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